1 朦胧中的童年
1937年,我在泗水的Kampung dukuh Gg2出生,现在能追回最远的回忆,是在Jl.Bakmi (现在Jl,Samudra)的侨南学校读幼稚园的一两幕片断,后来,跟着大人们搬到一间大屋子里睡地板,不久,又和妈妈坐上火车,”轰隆”一声,又搬到很远的一间大屋子,同去的还有许多同巷子的小朋友和大人们。后来才知道那是叫做”逃难”,是父亲在Mojokerto租了房子,带领邻居一齐逃难。好像不久,又搬回泗水的老家了。
学校开学了,据说父亲不愿让儿子向日本天皇遥拜,不让我回到学校读书。晚上,由父亲用广州话教我读”三字经”,”千字文”,”朱子治家格言”,甚至背诵”秋水轩尺牍”。(读的时候虽然莫名其妙,但事后证明,这种私塾式的填鸭教育,很有好处)。白天,请一位姓李的女老师教我国语(华语),算术,(这位启蒙老师十多年前见过一面,好像是住在Jl.Genteng kali一带的豪宅,在这里问候了)。也许是大势环境之改变吧,家中客厅挂的孙中山先生像,换了孔子画像。父亲洗澡时不再唱歌了,妈妈对我管得更严,除了与隔邻的一个小朋友外,不许和别的儿童群游嬉。
店里多了几个叔叔工作,也多了一桌子人客吃饭,(后来才知道:我店里成了因战争而留落的,部份粤籍船员的临时收容之所)。有一天,店里来了几个日本兵,向我父亲掴了几巴掌,就把父亲带走了。第二天,家里也来了三个日本兵,他们一进门就向孔子像鞠躬,在屋里前后走了一回就走了。
过两天,父亲被扶着回来,躺在床上。当时没有医生,就请了住在中国旅社的铁打医生来,医了一段时期才康复。后来才知道:日军宪兵头子嫌我父亲不够恭敬,就把我父亲扣入宪兵部(现在的烈士纪念塔所在地)。把我父亲拳打脚踢,罚跪又罚站,折磨了几天,才放出来。20多年后才发现,当年有打伤肺部的痕迹,中医土方有效之一证。
由於整天都生活在大人们群中,我比一般同龄儿童成熟了一些,那时唯一的中文报”共荣报”,我从”东京XX日电”学读起,不久,也会读一些简单新闻了。那时有个叫杨草仙的书法家,在中华商会表演书法,我也跟着跑去看热闹,只见人堆中,那老头一袭白长衫,长须长发,先打一下工夫才下笔。现在回想起来,真不知是那家的法规。60年代,吉云居酒家还保存杨草仙的一幅”寿”字条幅,看起来也不见得出色。战后爱国情结深厚,杨被视为汉奸一族的”附敌文人”,为人所不齿,遂不知所终了。
2 孩童眼中的沦陷区
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流落在泗水的香港邮船”芝加连加”,”芝巴德”的船员,由於籍贯的不同,而形成各个小圈子的”帮派”,福州帮的开了”南园酒家”,广东帮的开了”广东”,”乐华”,”兰亭”等酒家,以收容船员朋友。也有个别广东籍船员开理发店的。有次,母亲带我去Jl.Husin一家船员叔叔经营的理发店理发,回头不见了妈妈,不得了! 登时大哭找妈妈,亏得理发店的大哥哥(父子合营的),把剪了半个光头的我,带到隔两条巷子的八婶家找回妈妈,(和平后,理发店结束了,那位叔叔北返了,大哥哥搬去马都拉岛发展。20年前曾见过一面,算起来今年也该有80了吧)。
至於不属这两”帮”的船员,处境就比较惨了,记得当时在Jl,Dukuh有两间坐东向南的大房子,聚集了很多”外帮”船员,他们用手推小车沿街叫卖”Manisan”(用竹枝串着的淹渍水果),或是背着一个篮子或箱子,叫卖咸脆花生。有一辆手推车卖牛腩沙河粉,卖豆酱田鸡的,已算是很好的了。
Bebes街”华侨小学”校址,曾一度成为大赌博场,我也曾跟大人们进去逛过,很热闹。我父母出身寒微,南来后仍有一般的”江湖义气”,带动我这小鬼也认识了许多不同层次的长辈。
Pasar Pabean是当时全泗最大的菜市场,卖鱼虾的档口有三分之一是华人(都是福建人,左右了鱼虾市场),卖瓜菜的档口,大部份是华人。母亲总是向王伯伯买菜,王伯伯两撇白胡子,腰很挺直,声音响亮。母亲带我去过他在Kenjeran的菜园,依稀记得是在回教坟场对面,我们到达时,他两夫妇正在田间浇水,顺风吹来一阵阵臭味,据说是以人或动物的粪施肥。王伯伯说:菜园不止他一家,还有几家福建人的更大。
我的邻居吴清源叔叔(福建人),他的菜园最大,包括了现在的Sawaan区的大部份。但他顾用很多工人,不必自己下田。每天凌晨4点,就巳经把菜挑到他家里交贷,又再挑去Pasar pasean市场。挑担的工人有十多名,沉重的菜筐,压得扁担发出强烈的反弹声音,此起彼落,谱成一首很好听的春之晨曲。
那时节,Kembang jepun大街的阔度只有现在的一半,很少汽车,交通工具大部分是脚踏车,三轮车,马车,牛车。傍晚就有专供逛街用的双马车。我母亲是佛教徒,但却是不虔诚的一族。我巷口就有一间很有名的古庙”凤德轩”,虽然近在仳邻,却只有在春节时才去上庙。春节期间,拖着我一跑就是三间庙宇,除了上述的”凤德轩”外,还有在Jl.Tepekong(现改为Jl.Gula)的”天上圣母”庙和在Demak区的”三保公庙”。最有兴趑是去”三保公庙”,要坐马车去的,算是去旅行了。那时的Demak区是一片荒野,在原野中的小路边只有一间唯一的小庙宇,与今天那一带的店铺林立,交通拥塞的情况则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这段时期,我也步入7-8岁,渐渐懂事了,那时,婚礼用的新娘车,就用傍晚逛街的那种双马车,花篮是用纸花或木片削成的花,衬以松叶。婚礼是真真的茶点招待,吃的是烧卖、豆沙包、西饼(Sepiku或Cake)。饮料是清茶或是染色糖水做成的”汽水”。当年的新娘新郎,现在也该有七八十岁了罢?!
死人出殡的灵车是用马拉的,有两只马到六只马(名符其实的白马素车,比结婚用的马车讲究多了),送葬的行列是步行的,福建人里有些讲究排场的,在出殡的行列前有哀乐队开路,哀乐队有笛子,哨呐、锣鼓等,音乐员也是步行的,挽轴是一张张用竹竿撑起来列队前行。葬地都是在Simo和Kupang一带。那时人情味很重,一般来说送葬的人都很多。
那时,我除了从Jl.Kembang jepun店铺到Kamp.Duku的住家外,那里都不敢乱跑,所见的也只有这两条街景,在Kembang jepun和Jl.Bakmi (现称Jl.Samudra)的转角处,有一个日军守卫岗,经过者一定要向日军鞠一鞠躬,不然就偿你一巴掌。我店里一个厨师,就曾吃过一记耳光。有一天,他故意地走过行一鞠躬礼(日军也还礼的),走过约六七间店位,又再回头一鞠躬,如是者来回七八次,那日军发觉被耍了,大吼一声! 这种阿Q精神,也使大家心里高兴,是在铁蹄下无可奈何的心里反抗,成为一时的英勇笑话。
有一天,大人们都兴高采烈地互相拱手、握手道贺,日本投降了,大家升起了中国国旗(那时是”青天白日满地红”旗)。大人们高兴地说我们是中美英苏四强之一的大国民,以为此后可以过太平安逸的日子了,却料想不到真真可怕的战争,会接踵而来。
3 大战后的炮声
日本投降了,市面上不见了日本人,多了一卡车一卡车的印尼青年,头缠红布条,手拿尖竹枪,满街在欢叫”Merdeka”,路旁的人也要同叫呼应,热闹中大人们有所隐忧,三年的沦陷恐怖心理,形成了对目前情况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为感觉。
一队皮肤黑而个子矮的Gorga兵(英印军),有秩序地列队由东方经过Kembang jepun向红桥方面挺进,前行的几个士兵背着沉甸甸的、有一条高高的天线的铁箱,不断地对着话筒讲话,大人们说这是无线电话,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。路上不再见到高喊口号的群众,在路上溜达的印尼士兵也渐少了,也不再见到英印军走过,大人们认为这是出奇的安静。
突然,炮弹响起了,迫击炮,大炮,枪声,飞机声,我父母三人躲到床底下。打了一天,又安静下来了,大人们说这是战争开始了。英印军据守红桥以西一带,印尼军据守Cantikan桥以东一带,我们Kembang jepun正处在战阵中的中空地带。父亲把店里备用的罐头食品分赠全巷邻居,我们和叔父全家搬进了三德公司(前新中陈石龙老师的家)的防空室,邻居刘伯全家搬去南京戏院…….全巷只留下一家大户人家---莱商吴清源。我只有紧紧依偎在母亲身傍,静听着大人们的话。
战争又开始了,同巷的吴家菜商中炮弹,巷口对开的中西印馆、对街的祥信栈金店门口….都中了炮弹,喊救命声、迫击炮的呜声、爆炸声、枪声、交炽成一片恐怖气氛。在救命声中,叔父不顾叔母和我父亲的喝止,强行冲出去救人。回来说邻居死了两名,伤了两名,被及时到来的救护车载去了。从此以后,每有呼救声,他都出去,叔母和我父亲也阻不了他。今日回首,叔父置家小於度外,舍己为人的精神,我抿心自问,我绝对做不到。叔父虽然只开了一家小菜馆,但他轻财重义,怜贫恤孤,舍己为人的习惯,终生不渝。所以他20年前去世
时,虽然身后萧条,停灵於陋巷之中,感其恩念其情而悼唁者,塞满了Kampung duku Gg.2.
在枪声与炮声中,也夹杂着手堆车的铁轮声,有人在抢货仓,我们巷里一家前店后仓的大仑库,也正在参与抡劫.和接受赃物----布匹,后来甚至备了卡车去开仓掠夺(烟硝过后,满巷子都是包布匹的纸袋)。追忆中,好多零零碎碎的片断,在脑海中掠过。
印尼革命军退走了,好像一切都回复了安宁,邻居们也相继回来了。同巷的辜老伯在巷口用木头车摆卖罐头食品,他卖的罐头食品种类很多,我时常都向他买一小罐庄的”黄梨饭”,我不知道是甚麽东西,名字是我自巳按的,至今仍然回味无穷。老伯的货源是在红桥的草坪买回来的。行书至此,要提一些题外话了:推木头车的辜老伯,被环境所逼,迁离故居,其后人几经风雨,今日竟是显赫厂家,社会名人,而当年财来不义的货仓主人,虽曾一时享尽富贵,但未及两代,今日巳落得江山不再,人事凋残。(当年我巷里有7-8个大货仑,请勿乱猜,况且”英雄莫问出处,落魄莫问因由”,管他作甚,我也不过是回忆照记而巳)。
4 向红桥问流水
红桥,它是以传说中鲸鱼与鳄鱼相斗,血染河水而得名,因革命战争中一战而成名,其实,当年蟠据在红桥是英印军,印尼革命军坚守的是Cantikan桥,地名也有运道,夫复何言? (英印军占领期间,印尼革命军留下的、摆在Kapasan与Gembong交界处,一尊炮口向着红桥的野战炮摆了很久)。当年的红桥是一座拱形的大木桥(那时全泗水的桥都是拱形木桥),桥底河水清澈,不时还有舢舨和运货的小帆船靠岸。红桥以东是华人区,红桥以西是荷兰四大商行和银行所在地,也是纵贯全市南北两区的电车的北线终站。
战后初期,红桥西岸的大草坪(现巳辟为大道),是全市罐头食品的集散地,货源是英印军把领到的军粮拿出来卖,以换取现款,这些物品(当时称为”剩余物资”)积少成多,成了副食品的主流。战后至80年代,本泗某大罐头食品商,就是从红桥收购小商起家的,可惜在80年代以后,由於经营手法和家变,导致两败俱伤,一切付诸东流。90年代其创办人之一,在Pasar Pabean旧店,向我尽诉心中情,言下泪光盈睫,不堪回首话当年。
英印军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,英国在印度山区招募的雇佣军,品流复杂,听说战时也发生了一两次对华族妇女的强奸案,受害者含羞忍辱,不敢申报。由於处於主市场地位的Pasar Pabean充满了军方副食品,於是,军政府以来历不明为理由,大事没收。而华商认为货物是光天化日下,在红桥草坪用现款买回来的,岂容轻辱? 於是群情汹涌,组织泗水华侨战时服务团,在Pasar Pabean开群众大会,全市华人罢工罢市数日,用行动表现了团结的力量,致使英军总司令公开及书面道歉,以息众怒。行笔至此,抚今思昔,华人地位,何时更有价?
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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